张参木与刘三点对面而坐。
刘三点回返得这么快,还带着苏芽和高峻,他心中很感激,然而这些都无法覆盖住他的紧张,反而因他内心的某种渴望,而愈加催生出一种扼住喉咙的窒息。
“老哥哥,这确实不是瘟病,”刘三点刚从内室出来,为张参木卧病在床的夫人诊过脉,“我虽不擅长杂症,对瘟病却还是略有研究,你属实是误诊了。”
他是真没拿自己当外人,自觉虚惊一场之后,便直来直往地,絮叨起张夫人的脉象。
“有你辩证,我也醒过神了,确实不是瘟病,”张参木佝偻着背,一双泛血丝的老眼时时地瞟着门外,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,“岁月不饶人,老妻与我少年结伴,至今已近五十年,向来康健,还从未病得这样重过,我是关心则乱了……”
他说至此处,有些动情,低头擦拭湿润的眼睛,再抬头时,正见着高峻和苏芽已分别从宅子两边转出来,若无其事地进门在空椅子上坐下。
“张先生,你这宅子里的仆人可还够用?瞧着是已经散了些人出去了?”苏芽问。
张参木紧张地看着苏芽,一时没有接话。
苏芽一双慧黠的眼睛沉静地看着张参木,“莫非是和瘟病相关?”
张参木张了张口,气息将面上的白巾吹出了不稳定的起伏,“……是我想差了,先前以为有发瘟病的迹象,不舍得老妻被拉走,便仗着医术,没有报官府,想着能拖一日是一日……”
他语句迟滞,似乎为了曾经试图隐瞒的行为而羞愧,看起来苍老萧索,与往日和蔼可亲的医科圣手判若两人,低声道:“又,又怕人多口杂,便先遣走了家中奴役,只想着即便有个万一,也有我在旁守着……”
苏芽拧眉,却也不忍责怪,安慰道:“您也别太自责了,官府近日混乱,确实也不怪您担心。”
“是,”张参木冒出了一头的虚汗,道:“我一时想岔了,倒让你们这般费心,惭愧,老朽不胜惶恐啊!”
张参木在袖中捏住了拳头——看起来,他们没有在自己家发现任何异常——他已经无法分辨心中滋味,不知该绝望,还是该庆幸。
苏芽和高峻查不出他家中的异常,这本是意料之中。
实际上,他家中不但没有瘟病,甚至根本就无人生病,各自在床上躺着的夫人和儿媳,其实都是被他用药做出的症候。
以上这些,都是来自于宋瑾的吩咐。
就在刘三点送来喜帖又走后,宋瑾便立刻带着张参木的两个小孙子避出去了。
“哼,想示警?”
临走前,宋瑾阴测测地掐着两个孩子的脖颈,问张参木:“没看出来,你个老匹夫倒有些急智,竟然编出个瘟病的由头——怎么,还想引官府来查么?”
那时宋瑾刚撕掉喜帖,整个人透着疯狂和偏激,却偏偏眼光毒辣、敏锐异常。
“稍后定会有人来查,你速将里头收拾好,无论用什么手段,先将你家那几个婆娘都做出有病的样子——却不能是瘟病——记住了:若再敢露出半点马脚,我便折了这两个孩子的脖子!”
夏清风在后面抚着一条断臂的节余,因失血而苍白吓人的脸上,满是恨意,嘶声道:“那么痛快可不兴,先扯掉胳膊,再扯掉腿,眼耳口鼻都挖了,让你这老匹夫再敢报信!你猜——那沈淮来不来得及帮你救人?”
“话可得说明白了——但凡来不及,你张参木就得断子绝孙。”
张参木看着两个被弄晕的孙儿,被宋瑾拎着衣领如两团破财的包袱,心中疼痛、愤恨又无助,说不尽的惊惧。
他知道这两个人不止是恐吓,他明白他们做的出来。
虽然他们不曾道明身份,但是张参木好歹也在沈淮身边待了数日,耳闻目睹,仅从伤势就可以猜出他们是谁。
他们穷凶极恶,是掏了淮安守备李正的心的恶鬼,是能与漕兵勾结,将沈淮差点儿堵死在白马湖的悍匪,他们这么快又出现在淮安城,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己家里,他们分明正被通缉,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这里,背后定有蹊跷。张参木很难猜测他们走的是哪条路子。
风声鹤唳之时,越是未知,便越是恐惧。
这几日,他在漕督府与刘三点携手,助力沈淮度难关,又见证了漕运和淮安官场的波澜起伏,久违的拳拳之心又被唤回一些,正心情大好,谁知刚进家门,便被击落至谷底。
张参木被拿捏住了命根子,投鼠忌器,当下唯一可倚仗的,就是他的医术,虽然引火上身的,也是这医术。
他也无暇纠结,不得不穷尽心机,掩饰着这里的异常。唯有盼望二人伤好后速回。
宋瑾带着两个孩子出去隐匿,张参木不知道他们去往何处,只知道宋瑾留下的那个扮作仆人的人,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。
这时刘三点已经在说:“老哥哥,年纪大了得服老,你不能硬撑。这样,我过来帮你几日。”
张参木抬头,还未说话,门口的家仆便咳嗽了几声。
“……使不得,你还有沈大人要照顾,”张参木将视线从家仆身上收回来,道:“何况我这里也还有人手。”
门口的仆人看似无意地将垂在身侧的手掌伸开,五指做了个扭曲捏紧的动作,张参木的脸立刻又白了几分,开始赶人:“虽非瘟病,到底还是会传人,你们就快些走罢,别过了病气。”
苏芽道:“那便换我来吧,我是习武之人,比旁人要强健许多,何况病的都是女眷,我来也好照应。”
“使不得,使不得!”张参木急道:“月底就是你和沈大人的佳期,正该好好调养,怎能为了我家这点小事损耗精力?诸位的好意,老朽都心领了,我这里……我这里确实无关要紧。”
他坚决不要援手,家里看起来又似乎还安宁,苏芽等人便不再勉强,只是临走的时候,刘三点突然回身。
“不对呀!”刘三点吸着凉气,皱眉道:“我总觉得你这里有些古怪,你似乎有顶顶要紧的事情说不出来?”
苏芽和高峻也一起向张参木看过来。
张参木魂胆俱裂,余光关注着门口的家仆,恨不能立时就去向他解释:自己绝对没有向刘三点做出过任何什么暗示!
“快走吧!”他佯装烦躁,“我困得很,总得休息个一时片刻。”
刘三点撇嘴,“行了,这还嫌弃上了,走就走!”
他带头领着苏芽和高峻走了,等到小药童关了宅门再回来,张参木的老婆和儿媳都已从床上下来。
一家人俱都面无人色,惨然地追问着那个仆人:“我家的两个孙儿呢?这下可以还回来了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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